
一種靜靜注視的幸褔
專訪 台灣藝術家 吳家昀 Wu, Chia-Yun
圖/文 陳冠良 作品提供/吳家昀
生活在他方
十一月末,過午的氣溫暖得人穿不住一件薄夾克。
河濱橋下跑步的人,汗浹背心,一陣風輕輕徐來,正好在膚上拂成舒爽的溫涼。單車輕快,散策三兩,雲來雲去,陽光在樹隙路間,一下明一下晦的。
旅居紐約的藝術家吳家昀,一身輕便而至,乍見她,有絲「偏差感」在心頭漾開。腦中快速掠過她銜以多樣媒材,包括攝影、劇情電影與影像裝置——去觸碰,去鋪陳,去滲透任何思索可能性的作品,不免訝嘆,她看似纖瘦的身體內竟能迸發那麼龐大的能量。
對於「移動」,不缺乏安全感的吳家昀相當熱衷,「如果有能力,我希望在一地待個幾年,生活、探索得差不多了,就遷往下一個地方。世界那麼大,趁著身心還能負荷多到處體驗看看。」而她從不預設立場,所以沒有適應與否的困擾。然而,凡事都有對應的代價,「需要忍受的,大概就是不能與家人、朋友隨時想見就見。」

不錨定一處的人,意識裡多少都蓄著一縷「孤獨」的底色吧。就像偶有一本護照嵌在吳家昀拍攝的景物前,如向他人標誌,又似對自己提醒。「照片裡的護照意味著身分,在行旅中,不管是他人或自己提出的困惑,常常讓我思索若未定義的國籍代表著個人,那我是否一樣處在不確定的狀態中?但即便是載浮載沉,也沒什麼好或壞,我就是去理解、去接受,我不可能拋棄身分,但我也不會把它變成一個困住自己的理由。」
這就好比生活在他方,總是有人問她快不快樂?但吳家昀從來不拿諸如此類的問題勒自己的脖子,「到了紐約,的確有稍微擺脫『焦慮自己沒有其他可能性』的困境,那個相對廣大的世界讓我感到快樂,但其實也不代表什麼,我很清楚自己還不是其中一分子。」是人都難免有情緒,而她向來積極處理,就算需要大哭一場也沒關係,用力哭完立刻去找出問題,加以解決。

中性的紫色
從哪個面向為視角,吳家昀似乎都是屬於變動不固定的。但與其說是漂泊,不如更像是探尋——或許所有生命裡的遠離與靠近,不一定為了確定自身真正的歸屬,卻能使人意識到在內心天平上什麼更重要?
譬如,關於幸福,「現在沒辦法常態性地和親友碰面,所以只要有機會相聚,我都會特別珍惜,感到幸福。」吳家昀從中悟出,「我覺得有時幸福是比較而來的。感覺幸福的當下,應該都是之前有什麼不順遂或想要的卻不可得。」她進一步詮釋,「我不是悲觀的人,但在現實中遇見或影劇裡發生的幸福感,我通常不會直接相信或入戲,不是希望別人不好,而是戲劇裡的幸福會經過不幸去襯托,就像生活中看似幸福的人,也相對有旁人所不了解的辛苦與煩惱的一面。」



就像不必低谷去對比高峰,不用陰雲灰霾來凸顯風和日麗,吳家昀以為最極致、最終究的幸福是平靜。一如她喜愛的紫色,「紫色滿有神祕感的。它是紅色加藍色調和出來的二次色,看起來單純,但又有一點複雜,很中性的顏色,有一種很平靜的感覺。」
吳家昀想起一個印象深刻的故事,「我讀過一本書,講述某人在前世的星球上的生活點滴,以及人類未來的走向⋯⋯我平常幾乎是不做夢的人,但那晚我卻做了一個夢。整個夢境的色調有點粉紅,又有點紫,不像是地球上的顏色,而那不是用眼睛去感知,而是全部意識的籠罩。如果有一個世界是美好的、理想的,應該就像那裡,人們做著自己喜歡且擅長的事,無需為了柴米油鹽、瑣碎俗務而奔波操勞,每個人都彼此相互支持、幫助。」那彷彿幸福國度的粉紫之夢,讓她醒來後心情愉悅。
猶如俗言,平淡無風浪,是幸,而平安,即是福。在吳家昀嚮往的「本來無一物,何處惹塵埃」的平常裡,自是幸福。


站在電影與藝術之間
如今的吳家昀看來或許顯得游刃有餘,能量勃發,但沒琢磨過的鑽石就是顆石頭,可話說回來,誰又不是從一枚粗石變身的呢?
「我經歷許多次否定自己。小時候美術班學畫畫,到了一個階段卻發現比起同儕,我不那麼擅長畫畫。後來在感到興趣的不同媒材裡,一樣的狀況像輪迴般發生,總是慢慢發現不適合、或沒當初以為的那麼喜歡,然後就有點爬這山、望那山地想像可能有其他可以做得更開心的東西。很長一段時間,我就在類似的矛盾糾結中反反覆覆⋯⋯」吳家昀忽地頓了頓,彷彿心間起了什麼波瀾,「但一路以來也不是全無收穫。我不怕嘗試,即使失敗了,至少也知道很多事不如以為的那麼糟。」

雖然起初不懂亦不特別有感於電影,但機緣巧合下,被王家衛、侯孝賢、蔡明亮三位導演的作品像是啟蒙般地感召,恰巧在畫畫上卡關的吳家昀毅然考進了電影系。然而,很快地,她又感到雖喜歡戲劇但要說好一個故事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,「我一度覺得我是不是又誤會我自己了?」她打趣笑道。縱然心有挫折,屢經迷惘,但吳家昀沒有逃跑,無論是認識更多西方導演而領悟電影不只一種模式,或進美術系修課接觸更多媒材而了解影像運用的可能性⋯⋯到底,是一股強烈的心念支撐了她,「我想要創作。」
而才華卓然者眾,有太多值得令她神往的借鏡對象,藉以激勵,「美國畫家朱利安.施納貝爾(Julian Schnabel),畫得好,劇情片拍得也非常好看。還有伊朗的錄像藝術家席琳.奈沙特(Shirin Neshat)拍的電影比許多導演還會講故事。」曾經,她也在劇情電影和視覺藝術這既獨立又專業性很強的兩者間徘徊,甚至覺得不該如此三心二意,但那些鍾愛的藝術家們的表現卻啟示了她,「我都可以做,根本不用做決定。雖然我不是如他們一般的大師,那麼厲害出色,但只要時機到了,我會知道哪次要拍片,哪時又該好好做展覽。」

「我很幸運的是一直身在被鼓勵的環境裡。我也很願意提出疑問、找人幫忙。當然中間還是會遇到沒有義務,也不想出一臂之力的人,但過程中樂意給予指點的人還是多數。不過,最重要的還是自助。」有老師對吳家昀說過「真的想創作,不會有任何理由。」,一語中的,「我以前就是給自己太多設限了。就像拍電影,是關乎有沒有能力與專業的人一起合作;即使沒有大筆資金也有低成本完成拍攝的方法。」
無盡的中間地帶
若要挑一個詞彙形容吳家昀,「中性」或許最為適得其所。而那又是多麽貼切一個旅者的形象。移動的人,走到哪裡,前面有未知,後面有記憶,望遠或回首,總是立於中間地帶。而中間,即意味著與前後都保持了距離。「拉開距離就能中性地去看待事物的正面與負面。就像從很遠的地方觀看家鄉,因為位置不同而察覺忽略的盲點。入選法國迪奧攝影與視覺藝術獎的《母親小島》大概就是這樣背景下的產物。包括我自己和其他藝術家,千里迢迢到紐約這個大城市追逐美國夢,希望有時,偶爾絕望,日出又烏雲的,偶然有人成功了,那反面裡又有多少不足為外人道的無奈與難過?我想處理的就是那些輕和重、遠跟近、虛與無。」


儘管世界的模樣不同,都在每個人腦海中不脫類似的輪廓印象。而吳家昀的鏡頭裡,無論從故鄉到異鄉,或反之,世界卻總顯現了同中有異的切片。照片裡的荒曠地景,彷彿聽得見勁風在颳;海洋浪蕩就像要撲襲來不及拉高的褲管⋯⋯她自認感性,但面對作品卻是理性先行。收斂乾淨的情感與畫面,她把作品裡想說的話、感受的空間毫無負擔地、完整地留給任何遇見它的人。「如果看的人能感到平靜,我就會很快樂。」
「我對中性的事很感興趣。」吳家昀自剖,「因為不想打擾別人,所以除了家人就是遠遠地拍陌生人;沒辦法拍紀錄片,因為不想介入別人的人生。所以我會記錄的畫面或狀態,通常不會有什麼激昂或明顯的情緒。不是說那不好,只是不會吸引我。比如我抓拍了很多遼闊地景,它們就給我一種⋯⋯不帶任何預設的可能。」而這也反應了她為何揚著聲,渴望能踏上如蒙古、南極、非洲或西伯利亞等等,彷彿沒有盡頭的地方,「我也好想去沙丘哦!對,就是那個沙丘。」

因為秉持中性,或許才讓吳家昀每每在鑽入牛角尖時,總能像隻軟Q的貓般,順溜脫身,另謀出路。一直都在摸索中學習前進,直到今日,若說有什麼成長,她不認為是開竅,而是想通了,「認知廣了,眼界開了,就不太會自溺在某個環境或狀態。我應該要有很多選擇,這條路不通就走那一條,總有一個適合我的方式。」而能夠一直做著自己感到快樂自在的藝術創作,其實也是一種對幸福的追求吧。她輕淺一哂。
幸福的海派女子
過去到現在,電影都是吳家昀狂嗑的精神糧食。「還是學生的時候比較有空閒,影展期間,套票一買就是十部、二十部片的馬拉松。」而今總是忙這忙那,能在影展裡最少看到一場就謝天謝地。「累到不行了,如果去看一場很想看的電影,又剛好很喜歡,走出戲院心情會很滿很滿,有一種被深深療癒的感覺。」
創作可以獨處,吳家昀很享受這一點,但也正因總是待在家埋頭苦幹,得空她就會出門走走路,「我很需要曬太陽,很多很多的太陽!」陽光就是她最簡單卻足夠的自然而癒。而她喜歡大自然,也愛夏天,但就像有人是貓派、有人是狗派,關於夏日,她不是山系女子,而是逐浪戲水的海派!


吳家昀 Wu, Chia-Yun
1988年生於台灣,目前於紐約生活。國立台灣藝術大學電影系雙主修美術系畢業,國立台灣藝術大學電影系碩士班畢業,英國倫敦皇家藝術學院視覺傳達研究所畢業。創作以電影為實踐起點,透過跨媒材的實驗,在動態/靜態的捕捉間探究人的種種狀態與處境。作品曾在Art Basel香港展會、倫敦當代藝術學會、里斯本國立當代藝術博物館等國際機構展出。國美館與當代館舉辦個展。電影作品入選歐洲媒體藝術節、國際相會影展、馬賽錄像藝術節等。曾獲迪奧攝影與視覺藝術青年獎、國際攝影中心導演獎學金,並參與加拿大與立陶宛的駐村計畫。
website / www.chiayunwu.com
IG / Wu Chia Yun (@wuchiayunstudio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