動極而靜的白色茉莉——專訪石岱芸｜「the MEDIAN」瑜伽老師、「Project on Museum」共同創辦人

2022-02-28

文字、攝影｜陳冠良

散發暖香的冰山美人

是個霉冷的日子，天上的霾雲沉甸，一身素潔的石岱芸經過整片透明的落地玻璃，纖纖盈盈，彷彿一朵飄過地上的白雲。

儘管是第一次會晤，話都還沒搭上幾句，在一雙雙陌生眼睛的環繞下，相機鏡頭前的石岱芸毫不費吹灰之力便拿捏好狀態，氣定神閒，對於任何「動作指導」皆游刃有餘，還加碼即興發揮。輕易即成為視線焦點，於她，就像是天生的事。

畫面裡，石岱芸的舉手投足、眉目顧盼都凝聚了一股無以言喻的力量，她那一切篤定無罣的怡然自適，好像花綻倏瞬的縮時攝影那般，一期一會而一心一意的專注。

「通常不認識的人會覺得我很有距離感，但熟悉之後都會改觀。」微昂的下頦，朦朧的眼神，照片裡五官如藝術家精雕細琢過的石岱芸，似乎無法免疫於冰山美人的既定印象。面對陌生的人與環境，她會害羞會緊張，但真正親近的人都清楚雙魚座的她多麼不拘小節又易相處，講好聽點是沒心機，凡事大而化之，不客氣些就是人來瘋，台語所謂的「痟痟的」（siáu-siáu—ê），「我的個性其實很『彈性』，隨著人事時地物的變化組合會有不同的相對調整，有時成熟理性，偶爾也可以很任性。」

顯然還不太習慣向別人闡述自己的她，時不時難為情地呵呵倩笑。那笑，很少女，甜而不膩，既淡了尷尬，也更快拉近了彼此。接觸以前，看她冷如雪崖之巔只可遠觀的孤挺霜花，但聽著她軟綿聲線的說話後，竟是春暖裡聞得到香氣的盛豔繁花了。

疼痛的解藥

成長是一個承受乃至於接受疼痛的過程。疼痛，發自有形的外在創傷，也會生於無形的內在執著，所以我們舉其說是追求療癒，不如說是願意學習被療癒。

「我曾卡在長達三年之久的官司中動彈不得，雖然最後勝訴了，但我們雙方其實都是輸家。那些虛耗掉的金錢、時間與心力全反過來證明了徹底浪費的兩敗俱傷。」一場纏訟是人生中重要的一堂課，亦是教訓，「我有時會想，如果當時脾氣不那麼衝，不那麼嗆，願意與對方坐下來好好溝通，或許就不必那麽多、那麼大的折損。」如今持續練習鬆綁「我執」的岱芸如是說。

「我覺得『自然而癒』就是一種順流，順著生命的流動走。」強摘的果子不會甜，順時順勢，才能有所養成，有所完滿，「人都有自癒能力，只要不鑽牛角尖的執著，時間自然有助於撫平身體的傷，也能跨越心底的坎。」

過去的官司期，莫大壓力造成過度的負荷，埋頭「逆流」的岱芸整個人內外失調，一週跑兩趟醫院簡直家常便飯。後來，靠著舞蹈、瑜伽等運動的鍛鍊才有效地緩和了身體的困頓。然而，生命的試煉既非一樁一樁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，更是前有遠因，後有伏筆，總不期然猛地竄出，迎頭痛擊而來。

上有兩個哥哥，身為老么的岱芸並不是想像中倍受呵護寵愛的小公主。原生家庭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艱難，鏤刻在記憶一角，沉積心的暗礁間。「直到念大學，我才第一次試著對人說出那些壓抑著我的事。一開始，眼淚會像是湧自地心的泉水，止不住，一直哭一直哭。有一就有二，幾次的傾吐之後，我發現自己從第一人稱的受害者，漸漸對位轉換成一個在理性敘述的第三者。」傷既成，便恆是傷，本質雖不變，但我們有選擇怎樣看待它的自由。法國藝術家蘇菲卡爾（Sophie Calle）在其著作《極度疼痛》（Douleur exquise）中，以自己心碎的分手遭遇為引，透過重複與三十六個人、三十六種痛苦的故事的交換，逐步稀釋，直至對過去完全淡漠地放手。讀完這本書，岱芸才恍然原來自己早已以同樣的方式，經由一次又一次的訴說，解放情緒，滌淨身心的陳年雜質。

現在的她，嚮往簡單，於是運動後渾身舒爽的感覺、凜冬裡泡進熱湯、待在氣味乾淨的空間、與親愛的人相擁而眠、一場閒閒的漫聊，甚或對神明默唸幾句悄悄話⋯⋯生活中任何喜歡的小事，都是屬於她的自然的療癒。

潛入心靈流域

在如此容易分神的時代，點開手機一滑，便是心亂如麻。資訊紛沓，生活匆忙，欲求一絲平靜自在，幾乎奢談，一如人自然而然會呼吸，卻也都忘了什麼是自己需要的，好好呼吸的節奏。

呼吸宛若一條長河，我們潛浮其中，潺潺裡，或疾或緩，或洄滯，都是心靈起伏的投射。

「瑜伽有許多種呼吸法，例如清涼呼吸可以降躁，火呼吸能提振精氣暢旺，光明頭顱呼吸激發交感神經，142呼吸法則是活絡副交感神經。冥想同樣也分了很多樣，但大抵殊途同歸，都是在於提升靈性程度，拋去雜念，讓清明的意識覺察自己的情緒，感受自己當下的狀態。」計較起來，自幼學民族舞、芭蕾舞，甚至在暑假被父親送上山寺習武術，岱芸也算是個標準的練家子，「仗著有點底子，肢體還鬆活，剛開始練瑜伽就太勉強自己，結果還是傷筋動骨了。」她笑咧咧道。

最初受益於瑜伽整頓身心的岱芸，取得教師資格以後，從「做瑜伽的人」變成同時也是「教瑜伽的人」，兩者之間，一是獲得，一是給予，對她而言，皆是能量的傳遞。而那能量的純粹與深刻，或許就像岱芸在第一個師資培訓時的導師所說：「你在瑜伽墊上訓練的一個小時，是為了你走出墊子外的二十三個小時。」瑜伽不同派系有不同教法，但她秉持量力而為，一切動作止於「有感的邊界」，循序漸進就好。正謂欲速則不達，慢慢來比較快。教學上，她總是滿懷單純的喜悅與感動，「我相信人一生中一定會遇到很多指引，而透過瑜伽，我引導他人在靈性的路上持續向前，雖然身在其中只是一個小小的存在，但卻是很開心的一件事情。」我想，所謂難能可貴，大概就是這個意思。

岱芸現階段正進行「昆達里尼」（Kundalini）瑜伽訓練。形象上，頭巾到衣著，徹首徹尾，一逕的簡白，「這一年以來，我很喜歡穿白色的衣服，而昆達里尼要求的全白裝束，很符合我目前的心境，講起來，就好像是注定的方向，冥冥中有一股內在的渴望將我導引至此。」白，即無，而無亦是空。在愈來愈清楚自己內心面貌的修習旅程中，岱芸自覺是朵茉莉，如其花語，純淨所思所感，且忠貞於所愛所擇。「媽媽偏愛茉莉花香的護手霜，所以聞到茉莉香味就像媽媽在身邊一樣。」那份安心感，亦是她為何鍾情於茉莉。

瑜伽之餘，岱芸也學可說是脈絡相通的太極。原來如此，我忽然有些懂了鏡頭裡她那無以言喻的力量，竟如《太極圖說》裡「動極而靜」、「靜極復動」的況味。若用想像的畫面描摹，大概就是風一過，草乍息；無滴露，瓣自落。

電力100%的白色茉莉

肢體運用收放自如的岱芸，即便非停不下來的過動兒，大概也是電力滿格一百趴，充滿幹勁的人。

「當選擇投入一件事情的時候，其實就是把自己的能量灌注進去，那是消耗同時也是慢慢累積的過程，所以抱持『相信』很重要，相信自己的力量是很強大的，只要拼命去努力，雖然難免失去什麼，但一定會有相對的回饋。」我想起，問岱芸初入瑜伽最大的門檻，對新手有何建議？她說，「雖是老生常談，但不要光說不練，做就對了！最難的是0到1的過程，第一步跨出去了，1到100反而就沒什麼障礙。」

坐而言，不如起而行，瑜伽品牌「the MEDIAN」的創立，正驗證了岱芸說做就做的積極。「這個品牌對我來說並不侷限是『瑜伽品牌』，但因為首先取得的是瑜伽師資，所以前期活動都以瑜伽為出發點。」她更近一步解釋，「Median是中位數的意思，正好呼應這個品牌希望帶給人身心平衡的核心意旨，除了瑜伽，之後也會透過太極、東方舞蹈、現代舞、銅鑼、頌缽等等方法幫助大家達到身體與精神的均衡，完全不設限。另外補充一下，與多媒體的結合是大潮流趨勢，所以Median的字感很有科技味道外，也指涉了Media（媒體）。」一字雙關，充分展露了她邁向未來的熱情與進取之心。

興趣廣泛的岱芸對很多事躍躍欲試，時機到了，便付諸實行不囉唆。一如去年疫情發燒，三級警戒期間，她自研調香、開了一個月的線上課程外，還上網買書自學起投資理財的知識。事有正反，人有禍福，投資有賺有賠，風險必然，我問她都不擔心害怕嗎？她颯爽地，「不把錢投入股市去轉一轉，就不會知道是怎麼一回事，即便不幸賠掉，至少試過了才有自己的心得。」見她那一派鏗鏘灑脫狀，腦海裡很跳tone地迸現「鋼鐵茉莉」四個字。

完美之外

在學期間，岱芸在設計本科上的表現可圈可點，幾乎是鋒芒四射，最終還以畢製的冠軍之姿，為學生生涯留下完美紀錄。

只是，人生豈有時時完美又處處完美的呢？

就像理想與現實的相悖，學校與職場的落差天壤之別。儘管從事擅長的設計產業，但許多被商業囹圄的無奈讓岱芸綑手縛腳，施展不開，「曾經有上司說我根本不會設計，只會畫畫。」一度自信崩盤的她，第一個念頭竟是自我反省「他說的是不是有道理？」

「聽朋友建議從南部北漂台北工作，設計的第一間店面就被媒體報導。之後的作品雖然陸續被德國、法國與日本等國際雜誌介紹，好像被看見、有點成績了，但我還是默默地做該做的工作，努力在每一個專案中累積經驗，學習兼練功。」就算懷疑過自己是不是欠缺才華、可能不適合做設計，樂觀的岱芸還是讓內在的一股能量帶著，突圍那些猶豫與挫折的時刻。

幾番摸索，遇見一起成立「Project on Museum」設計工作室的夥伴，是岱芸生命中很重要也很幸運的轉折。工作上，他們可以腦力激盪，碰撞出靈感的火花；生活上，當狀態不佳，需要一些撫慰的時候，總會有一個人能讓她依靠，得到支持。縱然不歡有時，偶生摩擦，但就像身心總會失衡一樣，每一次的衝突，都是為了解決隱藏暗處的問題，而更臻穩定和諧。

今年，「the MEDIAN」計畫與不同對象和單位一起合作，以身心靈開發為實驗重心，讓參與的人藉由肢體的延伸進而擴展自己的意識。興致勃勃，摩拳擦掌，岱芸這朵白色茉莉準備好了，且看亦動亦靜的她以怎樣有趣的新體驗滋養靈魂，繼續領著我們心靈深呼吸！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