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夢裡飄進一朵雲
專訪 台灣藝術家 陳雲 CHEN YUN
圖文/陳冠良
風中有朵雲
時序秋,但未入秋。
拍攝那天,烈陽當頭,熾熱的光狠狠曝灑北海岸,無一絲一縷秋日氣息。天際深深淺淺暈抹著大塊大塊的藍,僅見的一綹白,是藝術家陳雲穿行漫遊在山嶺,在海濱的飄逸身影。
躁躁亂風中的陳雲,似動猶靜,一如其名,像泊在天地塵間的一朵雲。

獨處的正反面
「我其實是一個比較內向的人。有時候,只要待在外面時間太長,或者跟太多人接觸,就會有消耗的感覺。」氣質乾淨的陳雲,杏眼圓圓瞠著,「當然基本社交不成問題,不過到了一個程度,我必須返回一個獨自的空間,讓自己好好安靜下來。」她從不覺得這樣有何怪異,但相差兩歲,性格外向的妹妹卻是對照組。且不說旁的,比起交遊廣闊的玲瓏,她更適於偶爾見面,但常在心間的知交三兩。
陳雲是慣於亦擅於獨處的。正面看去,獨處是一種需要的療癒,反面觀之,便是療癒的需要了。「我覺得療癒是一個過程,而不是一個結果。」她有所感悟,「有人可能覺得不對勁,但卻沒有採取作為。其實不舒服了,就應該給自己一個機會,去找到對應的方法。不管什麼樣的痛苦,也許不一定會澈底結束或根治,但學習怎麼與之共存共處,對我來說滿重要的。」而一個人的時候,會微微發酵的心情很多,不見得只是寂寞。「可能是生活難題,也許創作卡關⋯⋯短期內無法解決的,我就得抽離出某個固定的情境。」世界那麼大,新鮮事仍頻頻發生,旅行於是成了重新調整狀態的最佳解方。

曾經,陳雲面臨家庭與健康上,不足為外人道的課題。好壞對錯,如氣候,有晴也有陰,汗淋或雨濕總難免,「重蹈覆轍是很令人挫折的,但後來我明白有些事就是無能為力,要改變的是心態。」這是她從做瑜伽所通曉的,「找到身體的支點,運用肌肉,把身體像疊積木一樣穩穩疊起來,這樣真誠面對自己感受的過程,會讓自信心變強。瑜伽練習,讓我意識到與其執著無法化解的矛盾,不如轉過頭好好陪伴自己度過難題。」瑜伽是一種心理運動,在其中,暫拋雜念,一切傾斜的都會歸正到「對」的位置。一如她提起筆,沉浸畫畫的當下。
於是陳雲以為自然而癒,是順應自然生活的步調,有意識地察覺每個階段的自我,學習保持與自然平衡之間的連繫,從各方面好轉的過程。
「順應自然生活的步調,察覺自我變化,與自然平衡保持連繫,從各個方面轉好的過程就是自然而癒。」
像讀書一樣讀畫
彼此溝通,語言不是唯一的渠道。
「幼稚園時,老師給我一盒彩色筆,我超級開心的。後來我就期待天天有美術課,當然,要到高中上了美術班之後才美夢成真。」陳雲自認無比幸運,在幼年,心靈便能強烈感應畫圖引動的滿足,「我不太會說話,不太能貼切表達心裡的感覺,但如果是用作品『敘述』,別人都滿容易就能接收我想要傳達的東西。透過畫畫,我能自由的、盡情的與人交流所思所感,那是非常快樂的一件事。」
人的感受很玄妙,層次豐富,任何人事萬物都能有濃豔寡淡、各具風情的形容詞,而陳雲的畫像一格一格的鏡頭,將不同維度的情感與情緒,乃至微塵往事,以連貫或不對稱的技法,收攏,挪移,聚合又分散——一道景象就是一份情懷,一抹塗色即為一枚辭令,它們互襯著,不一定是因與果,但必然有些什麼在藕斷絲連。

「以連作或組件呈現,與我很喜歡讀書,尤其是紙本書有密切關係。」陳雲由衷表示一向憧憬懂得用文字精準描述的人,「某程度上影響了我的創作方式,就像書本內文的排版,我的作品有直式也有橫式的排列。」讀書涉獵頗廣,她既被杜斯妥也夫斯基的人性刻畫震撼過,也因為林文月經典的《京都一年》而誓願追隨,訪遍作家的足跡。
或許如此,陳雲的畫作除了理所當然的觀看,也能夠不拘框架的閱讀。「除了讀書的養分,我也從做過的夢採樣。雖然不一定日思夜夢,但多少有跡可循。夢的場景,光怪陸離,穿插重疊沒有邏輯,那種蒙太奇感無法言說,但也因而有更大的寬容度去形容、描繪與詮釋。」所以看她的畫,就像當現實中出現夢裡似曾相識的場景般,不禁會在拼組的圖像裡探究相仿印象的線索。也好像同樣一冊書,不同的人讀來,各有一番況味境界。
造一個夢給你
透過線條顏色、意象揉捏,陳雲在真實的體覺下延伸夢境支脈。失焦或清晰,寫實或寫意,荒陌或繁華,既靠近又遙遠,彷彿夢一般的帶入與淡出,從來沒有分明的起點與迄點。她的畫筆,猶如一根魔杖,縱橫揮灑,夢浮現,教人一眼墜夢。
「對於『造夢』這個說法我是接受的。」陳雲欣然地,「雖然我創造出來的圖像,不全在觀者的世界觀裡,但就好像他置身陌生夢境時,若能在其中找到經驗值裡的一些對應物,我們之間就會產生共鳴。」那共鳴,大概像是電影《全面啟動》裡負責建構夢境的造夢者,他們從現實借鏡而成的夢域,必須取得陷眠之人的信任與不疑,否則一切如何精確細密,終歸虛無。

陳雲曾言,「在現實生活中我們很難決定他人的視線看到什麼,所以也無法要求觀看者對於作品的感覺。」她不揣摩他人的心理與解讀,而到底,也預料不來。就像有人因為一幅抱著樹身的人而審思與母親之間的關係;另一幅畫了兩個女子,妹妹一看便認出了自己⋯⋯那些都是因為直接才特別驚喜和感動。「我盡力讓作品本身去發聲,將可能限制觀者想像的因素降至最低,若真的不夠,為作品寫的文字應該有一些導引效果。但那些文字不會與作品並列,比較像是一種『隱藏版訊息』,真心喜歡、渴望了解的人自然會去讀。」
陳雲雖不媚俗地討好,卻也不孤芳自賞。創作的觸點或許像夢一樣,但並不像夢那樣無邊無際。「利用夢這樣的形式,其實更需要注意把真正的想法集中,太分散了反而會讓人分心,甚至不知道在看的是什麼。」她塗出來的夢,景深再淺,也不會模糊了軸心的模樣。她舉例道,「比如我畫了一個只有背影輪廓面目不清的人,但因為不是憑空捏造,背後有我熟悉的對象,還有跟那個對象相處過的時光在支撐,所以不會讓人感到抽象空洞。」
「在現實生活中我們很難決定他人的視線看到什麼,要求觀看者對於作品的感覺更是不智之舉。」

雖不太受失眠所擾,但陳雲仍需寂靜無光的環境才能好好入睡。而夢是漂浮的,帶著沉重的身體、纏繞的思緒,如何搭上銀河鐵道上那輛奔馳的列車(宮澤賢治《銀河鐵道之夜》)?「躺下來以後,我會把意識放到四肢末梢,先手指再到腳趾,讓它慢慢被收摺進每一寸肌肉,然後放緩呼吸,腦袋清空,只感覺呼與吸的律動。就像是練瑜伽的『大休息』。」
在氣味裡誕生的寓言
繪畫與氣味,貌似不相干,但於陳雲而言,並不盡然。「幾年前,忽然發現我很喜歡記錄氣味。我會用文字寫下飲茶、品咖啡或小酌時細微的感覺。我想嘗試每一種滋味的刺激與變化,因為味道可以瞬間帶我到很遠的、意想不到的地方。而且充滿了畫面感。」對氣味幾乎是著魔的她,私下還蒐羅收藏了代表京都各寺院的線香。
氣味無形,夢懸浮,而陳雲以詩意奇幻,甚至略有狂野性感的筆觸,將之撈捕。「我聞到一種氣味就產生一種氛圍,而那會引發一個很明確的色票。當我可以為每一款香氣調出專屬的色票,就運用這概念到作品的表現形式上。」於是嗅覺和視覺就在畫作的內與外、虛與實間,搭配出迥然的感官組合,融疊出影影綽綽,夢的片段。
「最近我非常喜歡乳香。」陳雲內心想當然爾又添了一張色票,「它帶有一點綠色調的辛辣感,讓我想起以前在畫室裡充斥著像木屑的味道。」光是憑感覺畢竟不足,就像繪畫技巧靠練習精進,她參與課程、看書、網上查資料扎實調香功夫,藉此,興趣便進階成了能輔佐創作的條件。
「氣味可以瞬間帶我到很遠的、意想不到的地方,而且充滿了畫面感。」


從幾個面向徐徐而來的陳雲,早已抵達屬於她的「藝術」之境。而此次「帶我走入夢境的藝術家」主題的合作,她既不失本色,又點題且醒睛地交出新作。「靈感來自對親近的人的晚安問候,通常不是一夜無夢,就是一夜好夢。依據兩種狀態,區分深色、淺色,就像睡眠與夢皆有深淺,再以聯想的意象與聯覺的色票,各別調配了四款香氣噴霧,完成四幅繪畫聯作。」四款噴霧命名為「若草」、「奧涅伊洛斯」、「眠眠(bîn-bîn)」與「玄隱」——青綠的鮮嫩、戲劇般繽紛、安眠的暖調,還有幽夜暗影,僅唸著名字,那些氣味便彷若跌跌宕宕地瀰漫著。而讀序由左向右的四幅畫,我讀來如一則寓言:蓋亞女神在雪地睡去,夢裡化身白鴿,穿過極光的夜,暫憩白晝裡風吹草低的丘陵地,卻因數算著如貝殼紋理的老樹年輪,而一時迷惘自己是在海邊,抑或森林⋯⋯當然,寓言從來沒有固定版本,每個觀畫的人都可以是改寫的作者。一如氣味召喚的,都是海馬迴裡獨家的記憶。

四聯作《Chroma Somnia》,由左至右:《若草》、《奧涅伊洛斯》、《眠眠(bîn-bîn)》、《玄隱》
岸邊那朵雲
拍攝工作尾聲,夕色幾乎沒盡,粉軟彤彩把天空裹成蓬鬆的棉花糖球。
一日的疾風悄悄息了,潮汐欲漲未漲,陳雲隨意遊走著。漣漪水紋倒映她的身影,有時碎成卷積雲,偶爾圈成卷層雲。她靜靜顧盼行停,還是那一朵不羈不絆的白色的雲。她又轉身邁步瞬間,天光忽忽褪成一首濃鬱藍調,弦月皎亮,彷彿她不過輕輕一跨,我們就跟著雲一起潛入夢境。


陳雲 CHEN YUN
畢業於國立臺北藝術大學美術創作研究所。繪畫多以組件形式呈現,利用蒙太奇的敘事方法捕捉那些潛沉記憶。精心規畫的構圖,如詩,隱藏了現實與時空。她像是一個領路人,打著微弱的光,以有限的線索帶領觀者走入記憶深處。閱讀陳雲的作品,彷彿將人生的回憶與夢境,從深處召回,反覆複習。作品曾獲2012年「臺北美術獎優選」。舉辦過多次個展與聯展,作品亦獲國立臺灣美術館、龍美術館與財團法人龍顏基金會等藝術機構典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