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從土裡冒出來的春天
—— 台灣藝術家 耿怡文 Ken Yi – Wen
文字、攝影|陳冠良
我們一起好好呼吸
揮別昨日冷雨紛沓,今時冷風微微,很是島上平常的冬日調調。
踏出臺鐵人影寥寥的小小車站,穿過短短斑馬線,不消兩分鐘腳程,即抵安藏在簇簇綠意、蔽空鬱木中的一幢簡樸泥樓。那是藝術家耿怡文座落清靜校區裡的工作室。
「我喜歡看樹。」在約定時間前,一路閒散步履而來的耿怡文,顯然又沿途以繾綣目光親近了不少樹。「在住家、工作室附近,或到更遠方的山間,我都會認真觀察樹。看它們在冬季變黃乾枯,春日冒出小綠葉,有些甚至會開花。」她經由觀察樹的季節循環,感受生命的枯榮有時,一如她為了與豢養的家貓講講話,瞭解牠的心情高低,特別去學習動物溝通。
愛憐動物的耿怡文,不是只表面耽溺牠們的可可愛愛,但嘗試與其深入交流的過程中,她接觸到了一種能量療法:靈氣(Reiki),「許多人都說靈氣的幫助有多神奇,但對我來說,它其實就是一種呼吸。就像去跑步運動、跳舞、打太極或做瑜伽一樣,那種療癒感,是讓『氣』在體內暢通,意識與感知回到自己身上。像我一緊張,就會肩膀僵硬、腹部用力,但藉由靈氣的一些步驟,我的呼吸順了,放鬆了,很多事都可以暫時放下,而放下之後,就能看得比較清楚,知道哪些焦慮是不必要的。」透過那樣調氣撫息的練習,她也懂了所謂你快樂所以我快樂——唯有自己保持好的狀態,寵物才能一起變好,這般相依相惜的道理。

在資訊氾濫,動輒躁煩的現代生活,好好呼吸,是耿怡文孜孜不倦的功課。「跟花木草樹、飛禽走獸一樣,人類也是自然界裡的一部分,我們應該是一體的。好像各式各樣藉由動物植物為導引的身心療法般,只要與動物植物一起呼吸,彼此陪伴共處,不用刻意做什麼,『療癒』就會長出來。我覺得那就是自然而癒。」晴朗的早晨,她不點亮屋裡的燈,簡單的早食,一杯咖啡,不需音樂不必手機,只有虎斑貓啾啾窩在一起,什麼都不急地發發呆,這番空白時分,無比鬆弛。她的療癒就是如此無多餘添加的純天然。
「呼吸順了,放鬆了,很多事都可以暫時放下,而放下之後,就能看得比較清楚,知道哪些焦慮是不必要的。」
與土的親密對話
工藝系科班出身的耿怡文,行至今日,並非每一步都精確計算。她只是隨心所欲,跟著直覺的方向前往。就像她雙手摸過木工、金工、玻璃⋯⋯不勝枚舉的媒材,但僅僅是「土」才有讓她在未知中試探無限可能的意趣。
「有一段時期,我有很強大的控制欲,亟欲讓土變成心中想要的樣子。無論調色、上釉,甚至到燒製都希望是預期的形象。可是,做愈久,愈心知肚明那是不可能的。一旦入窯,它就彷彿生出了自己的意志,澈底脫離我的掌控。」即便是離經叛道的逆子,也會有一個無條件愛他的父親或母親,因為發乎真心,就算不如己意,耿怡文也從無一絲一縷放棄捏土的念頭,「認清現實以後,我轉而希望跟土進化成一種『合作』關係。捏土時,雖然我順應著它自己發展,不再徒勞箝制,但如果放任的結果會導致它龜裂,或者重心不穩,我還是必須適時給予補強修正。那是一種很微妙的平衡吧,好像我知道土在想什麼,土也明白我要幹嘛。」



與土培養感情,促進默契,耿怡文既正經又詼諧的稱之為心肌的韌性鍛鍊。「以前技術還不成熟,陶土在窯裡不是垮掉就是碎掉,再不然就是完全走色,那真是一個心臟強度的訓練。作品壞了雖然很崩潰,但我卻又很享受進窯前那一段捏塑過程。」痛並快樂著,所謂如是呀。如今的她,累積了足夠經驗,對於失敗殘品,如何心態面對,怎麼審度處理,她皆能冷靜應付。然而,那或許不是她真的心性堅強,不過是她接受作品變化的彈性,想像的範圍變得較為寬廣了。
無疑,在耿怡文眼裡,土是活生生的以外,還性格多元,變幻莫測。「土那麼軟,易塑形,但也等於更難拿捏。土跟我們一樣也會呼吸,所以當它在手裡,我必須找到與它同步的頻率,只要對上了,那種『你來我往』的搓揉就不會是抗衡,反而是一種帶著我們一起朝同一方向前去的流動感。」那片刻,猶如她與土進入彼此的心流,在同一道波浪上浮湧,同一口呼吸裡律動。「做土的當下,像在與土互訴心底話,整個人都靜下來了,那種親近與親密,常讓我有股和土地形成連結,回到大地的感覺,平穩而安定。」


春天美術館裡有一片森林
春天是一座美術館,裡面有一片以耿怡文的陶塑作品鋪就而成,迷你而深邃的森林。
「我喜歡冬天欲盡,春天將至的交替之際。冬眠的動物將從洞內甦醒了,躲在土壤裡的種子就要用力使勁地破土而出,從安靜無聲進入熱鬧喧嘩,一切充滿了蠢蠢欲動的生命力。」由此推敲,似乎就不難理解,耿怡文一手捏造出來的草樹花朵和動物們,或奔放,或含蓄,姿態各異,總是不脫一種朝氣昂揚的神氣。
從耿怡文窯裡誕生的作品,都是春天的色溫。而局部上釉或素裸示人,就像春天裡有晴朗明亮,當然也不乏霪雨黯淡。以植物與動物為主體形象,或許不是一時興起的偶然。在面對自身存在的種種困境與課題的同時,無可迴避的,即是共存於同一片土地之上的生靈萬物。


「我喜歡冬天與春天交替的時候,那種萬物甦醒,種子破土而出的強勁生命力。」
「一開始創作,重心比較擺在確認自己的存在,後來才慢慢延伸,擴充到我一直都很鍾愛的動植物身上。談到自然或動物共存的問題,其實很無力感,畢竟人類社會相對強勢,光是該不該餵食流浪貓犬就許多不同看法。雖然不是沒有人在斡旋努力,但理想與現實的落差往往難以兩全其美。環境很艱困沒錯,但還是得試著從中覓得前行的途徑。」耿怡文的創作是她的發聲管道,以暖暖的藝術腔調表達關懷,傳達意見。
藝術家三個字,對耿怡文來說,一度是不可承受之重。「早些年對於這個抬頭是恐懼和遲疑的,那無關乎作品質量的多寡優劣,主要的是自己能不能接受的心態。」而成長是覺察也是勇氣,「那個心態,說穿了就是擔心害怕別人覺得我很奇怪。無論我喜歡樹木,關心動物,透過靈氣療癒或專注陶土創作 ⋯⋯ 每一項都是組成我的元素,我不應該害羞,或去否認任何一項,它們於我,環環相扣,少了其一,也許我既不成為我,也做不出如今這些作品。所以我想當一個誠實的藝術家,不過度包裝想說的話,真誠闡述理念。」


先擁抱悲傷,才能揮別悲傷
「我很愛童話故事。從小到大,我沉迷在世界各國的童話、卡通和繪本裡,樂此不疲。」所以在耿怡文的創作裡,有能孵金蛋的鵝、被金蛋孕育而茂的森林、熊身上會長出纍纍金色果實的大樹⋯⋯滿滿想像力的組合,「那些寓言故事都是我的養分。」
然而,童話不盡然純粹溫馨歡樂,它存在的本質,或許是彌補/反映了真實世界不完滿的缺角。耿怡文擅於且慣於的童稚趣味,指涉的意涵也正在於此,「當想探討的議題比較沉重,童趣一些的表現手法恰好形成一種反差感。就像舉重若輕,可愛的表象總是能讓人願意親近,這樣才有機會觸及更多人。」寫實不是不可以,甚至更具衝擊性,但那不是她追求的。她但願作品與議題之間保留一段模糊地帶,讓觀者自己決定要怎麼看待,要往哪裡去。


那灰色的模糊地帶,也是耿怡文本身所需。二〇二四年在 BACK_Y 的展覽《兩者間的縫隙》之前,她的另一隻貓 Oreo 猝逝,從生病、就醫灌食到安樂離世,讓她幾乎措手不及。「小時雖然養過狗,但這次算是完整經歷照顧一個生命直到離開的過程。除了免不了的打擊,我也會想得比較多,像是牠走了之後會去哪裡⋯⋯諸如此類的念頭都有影響我那次的展覽。」就像她製作逐格動畫傳遞對愛貓的思念:你的肉體不見了,但靈魂還在。你只是到了別的地方,轉換了另一個形式,繼續活著。
耿怡文秉持著低潮了,憂愁了,就好好的待在裡面,想哭就哭——不用那麼正面的態度。一昧否認內在所有情緒,只會離自己愈來愈遠。她知道失去貓的悲傷也許要很久以後才會好,但前提是,必須先接受那個悲傷。藉由「模糊地帶」代謝難過心情,雖然是曖晦的、隱喻的,卻仍然有人感應,「朋友看完展內的逐格動畫影片,跟我說:整體呈現非常可愛,但妳其實是在講一件很痛的事。我覺得那是很珍貴的時刻,不管是他理解我,或他得到了什麼。」

另一種說故事的可能
近期,耿怡文非常欣賞日本插畫家石黑亜矢子(Ishiguro Ayako),「她主要畫貓,但不是一般印象的貓。在她筆下,貓比較像是可愛的怪獸。她的圖有個特點,就是幅面都很大,然後畫很多細細碎碎的東西。」她點開手機,滑動著介紹那些邪氣又俏皮的作品,「我覺得她的繪本非常有趣,因為她圖畫的構成與敘述的故事有很好的契合度。」
習慣在創作前先以文字整理,讓概念細節縝密集中的耿怡文,在揮灑自如的陶板畫之餘,也積極投入了較不熟悉的圖紙繪畫,「除了陶瓷媒材、動畫,我也打算嘗試用繪本的方式來表現我想要說的故事。」
有何不可呢?藝術家的想像空間無垠無邊際,其承載的創作方式當然也要自由不拘。在耿怡文興味盎然的閃亮眼神底,已經可以期待她用土捏出一片森林之後,春天這座美術館的活力與魅力將在她的塗塗抹抹中,一頁頁躍然紙上。

「人類動物植物都是自然的一部分,只要一起呼吸,彼此陪伴共處,『療癒』就會長出來,那就是自然而癒。」

耿怡文 Ken Yi-Wen
國立臺灣藝術大學工藝設計學系碩士,曾至英國巴斯泉大學當代藝術實踐交換進修。主修陶瓷。創作揉合陶瓷與複合媒材,靈感多啟發於日常生活,圍繞身邊的動植物。喜愛探討人與自然的關係定位,進而思考生命的意義及自我價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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