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從樹身記憶雕出⼈間故事
—— 台灣木雕藝術家 江孟禧
文字、攝影/陳冠良
城市是⼀⽚積體電路板
四月明亮的陽光,彷彿還在預告著一個爽朗的春天,渾然不覺五月初始,將迎來一場綿綿長長的霪雨。一點水氣是滋潤,太多了便是鬱積。被雨浸透的城市,猶如被城市困住的人們,彼此都在消耗著彼此。
在大都市裡長大,而今日常活動多在淡水河下游左岸的八里的木雕藝術家江孟禧,將城市擬作一片碩大的積體電路板:街道是線路、高樓是晶體,散布其間的種種機關設施是各有其職的零組件,而忙碌穿梭的我們不是螻蟻,倒成了輸送資訊與情緒的電子。「我覺得待在都市中還滿需要療癒的。城市生活總是免不了一個明確目的,很多事甚至還有一個期限。長期下來,人很容易就身心俱疲。」

聊及郊野山林,江孟禧眉舒眼笑,「對我來說,山裡走走就是一種很好的調劑。站在高處望向平常身陷其中的大城市,聽聽風聲、水聲或蟲鳥聲,就會讓我意識到自己紊亂的身體狀態,然後重新找回慢下來的節奏。」他深信自然頻率對身心的校準,一如他的「自然而癒」,「就像樹脂會包覆病原體治療傷害一樣,『療癒』是我們身體演化過程中早已刻在基因記憶裡,本來就具備的能力。只要我們願意開啟閉塞的感官和自然對話,身心自然而然會開始本能的自我修復與調整。」
文明愈高速發展,「療癒」就愈不可或缺地被需求著。江孟禧雖然也是城市電路中的一粒電子,但他可不會乖乖被綁架,束手就擒,「就算真的忙到不可開交,我還是會有一股很強勁的動力擠出一絲空檔,即便兩三個小時也好,跳上車就往山裡開去。不必是深山,近郊也行,只要換一個視野、一股空氣,所有精神和內心累積的壓力皆一掃而空。」

留在樹裡的時間
身為木雕藝術家,對於樹木,江孟禧既是著迷又是敬仰的。「每回到山裡,除了很舒服,那些高大的樹也會讓我感到自在——祂們就矗立在那裡,一動不動吸收大地養分,淋雨曬太陽,受傷了就自癒,簡單明暸的活著⋯⋯我就想,如果可以那樣活著,其實也滿幸福的。好像生命中種種複雜煩擾都不再是值得一顧的問題了。我覺得那應該是非常接近生命本質的狀態。」
江孟禧以為那個「本質」是一種釋壓能力,若人能如同樹一般平靜坦誠地面對不可預料的天地風雨,還有什麼需要糾結而無以釋懷的呢?然而,他也清楚談何容易。所以,無論對創作、展覽或日常課題的種種執迷、卡關⋯⋯他都提醒自己學習樹木迎向外在挑戰時的柔軟與彈性,不要鑽牛角尖,記得放鬆,一如事緩則圓,人緩則安的道理。


一棵大樹的生長經歷,在江孟禧一刀一刀雕琢的爬梳下,顯露了時間的軌跡,環境的嬗遞,甚而其纖維走向、傷紋和蛀洞亦紀錄了在祂身上遭遇過的溫柔與暴烈。「樹木這個媒材本身就隱匿著許多訊息,雖然表面上是我有意識地透過雕刻在轉化祂的形象,但祂內裡湧現的故事,卻反而不斷啟發我,引導我更深入觀察玩味那些厚重的生命記憶。而那也是木雕創作最獨一無二,且讓我欲罷不能的投入之處。」
江孟禧不是樹,但他相信人與自然存在某種無法切斷的連結,於是只要走入山林,他便彷彿也是一棵樹了。「那連結是一種直觀的身體經驗。林間清新的空氣,流過指尖的沁涼溪水,落葉濕土的潮氣,還有昆蟲鳥獸活動遺留的痕跡⋯⋯都會喚醒體內深層的熟悉感,好像我原來就屬於那裡。」在自然裡,人不必目的或角色,不需不停輸出或添補什麼,以「本來面目」,如一棵樹、一株草,靜靜地活在那兒,便已是全部,已是足夠。

如詩意般的觸覺
緣分的牽引,有時謎,有時又像是一種註定。
創作看似自主,但關注主題的發生卻不一定純粹或單向,「我不是為了要刻人體形象才選擇木頭。木頭跟人的肉身一樣,有紋路、會腐朽,連色澤與質地都會隨著年歲變化,從皮層到骨架,兩者都包含了時間、記憶與感受。樹與人如此類似的堅硬與脆弱,同性質的存在狀態,讓我自然而然把它們結合在一起。」
人與樹木的身體都有記憶,記憶即歷史,而歷史會造就生命感。不論人或樹,生命感不正是一種「活物」的證明嗎?若無,那豈非人如屍,木成棺了。在江孟禧不戮力細琢,刀路寫意的人體雕刻中,傳達情感、情緒的從來不在於神情,而是四肢線條的神態。「姿態的安排,表情的多寡,我通常傾向於降低觀看者「進入」的門檻為主要考量。過度的表現,會讓作品成一個「他者」,無法讓人順利投射自己而產生共鳴。要留點空間餘地,一點『鬆弛感』就是必須的。」製造一絲曖昧模糊,就代表了可能性,而抽象的即提供了隨意指涉的自由度。


日夜與木頭親密互動,江孟禧以為「觸覺」是雕塑最關鍵且詩意的感官體驗。「平常與木頭關係超密切,所以覺得伊日『木頭跟身體的關係』的合作主題很棒。木雕是高度勞動的工作,我常過於專注而導致渾身痠痛不舒坦,所以靈機一動,製作一款有按摩舒緩功能的刮痧板。至於木質溫潤療癒的特色如何表現?當我們還在襁褓中,最深刻的記憶無非被環抱被呵護,那種肌膚相親的安心安穩感覺,『匍匐的嬰孩』就成為我製作形體造型的原始靈感。」一件木雕小物,因他細膩而溫暖的體貼心思,讓人從生理到心理都能周到地被好好照顧。

畫迷宮的人
江孟禧的幼年時光裡,阿公阿嬤在絕大程度上代替了父母親角色,情感面不算空缺,卻也不能說有多踏實。他多數時候獨處,也很安靜地習慣獨處。曾經也作畫的父親的顏料畫筆,成了他消磨漫漫長日的樂趣。「除了畫畫,我還會去福利社買油土,自己捏揉一些小公仔,雖然都真的只是玩玩,但大概就是我會一路走在創作途上的基礎。」就讀美術班以後,每個同學都是高手,對他卻不構成困擾,畢竟從小自得其樂開始——創作對他來說不是比較,而是與面對自我、表達用語言文字難以傳遞的心情。
「創作讓我更認識自己,也讓我感覺活著。」研究所時期,江孟禧直面過批評,被焦慮煎熬出迄今仍未根治的雙手過敏,而他將那些指教、內在糾葛全視為一種「觸媒」,那些曾被激起的自我懷疑,都是一次思考的過程,而思考就是成長的契機。「創作讓我發現自己不如以為的客觀、容易滿足,原來我也有我的脆弱、慾望與忿忿不平的部分。」


籌備個展時,讓創作變成一道「我想講什麼?個人生命經驗要如何被共鳴?」的命題。江孟禧選擇從不一樣的童年經歷著手,但那並非處理所謂的傷痛,「我只是深刻感到『變動』對我生命的影響,而它可以怎樣說出來?所以創作成為一種理解的機會,讓我靠近小時候那些被壓抑或很難說出來的情緒。」那些或許是不開心的事,但創作必須將它提煉出意義,否則便只是發洩而已。「創作者就是一個畫迷宮的人,設計得多複雜都可以,但一定要能抵達終點。」
更好的模樣
「創作可以集中關注自己,但藝術就必須是一種交流。」
一路以來,江孟禧握著刀,在木材身上往復浮遊,或者停頓鑿深,有時細碎偶爾慌張,刃尖的運轉步履可能行雲流水也許崎嶇磕絆,全操之他手,仿如神,但他並不主宰,就像他擅於觀察人、凝賞風景那樣,懂得眼前各形各色的大小木料——哪裡是祂美麗的哀愁,何處又是多餘的負累。


木材是一種性格各異、「不均質」的媒介,江孟禧在其內在本色與外力加工之間拉鋸,透過與每一塊木的「個性」對話,努力覓尋並試著淬鍊出詮釋的平衡點。當作品裡的「我」愈少,其包容塵世情懷的能力愈強大。「有次我將作品《如果我是雲》上傳社群,不到十分鐘就被訊問是否能夠收藏。那是描繪意識與山間雲霧相容、兩忘的作品。送件時,我才得知藏家是位退休的幼兒園長,長年照護著高齡的母親。而他收藏作品的動機其實很單純,就不過因為他母親名字裡有一個「雲」字。這理由不特別,但其中情感的映照、世間機緣的巧妙卻讓我莫名動容。」

當創作延展並超越了「原廠設定」,在別人的生命故事裡撥雲見日,綻放繁花,那反饋能量的深遠,是任何言語辭彙都不能形容的。而雕塑帶來的感動何止一樁,同時投身教學現場的江孟禧,記得一位學生從小心翼翼不敢放膽下刀到克服心理障礙的心得,「刻出來的作品只是學習程度的展現,那些被敲掉削去,最後要拿去養雞場鋪地的滿滿的木屑,才是我真正學到的東西。」
借江孟禧之語「雕刻是一種減法的造型方式」,就像熟能生巧,當無謂的顧慮(木屑)在刀間紛落愈多,我們的身體與心靈就愈能生出趨於完整,更好的模樣。


江 孟 禧 Jiang Meng Si
新北市人。畢業於國立臺灣藝術大學雕塑學系、國立臺北藝術大學美術創作碩士班。創作關注雕塑在空間中的量體與存在感,經常結合人物、動物與自然的意象,透過與自然材質的對話,思考都市生活中的疏離與人與自然之間無法割捨的連結。曾於大學院校任教、擔任三義木雕博物館「木雕薪傳創作營」授課教師。作品曾獲多項雕塑獎項肯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