秩序的安全感
約訪當天一早,我們一夥人與拍攝器材,浩浩蕩蕩,全塞進了藝術家黃舜廷兼工作室的居所裡。不特別寬敞的空間,因為原本的一份井然,而無狹擠之感。現場唯一「凌亂」的,大概就屬這裡竄、那裡跳,團團繞轉,一身光潤烏亮的短毛臘腸犬「黑豆」了。
那眼見的「有序」,無關潔癖,而偏傾一種療癒。「療癒對我來說,是一種平衡。每個人的生活空間都有自己的一套秩序,但那不只是打掃乾淨或物歸原位,而更接近一種順序。」黃舜廷進一步闡述,「就像早上一起床,我會將昨晚洗碗機裡的碗一一收進櫥櫃、微幅調整儲藏室裡物品的位置,再到陽臺觀察、修葺一下植物,接著餵狗⋯⋯走完類似的流程,我便會感覺一切妥當,準備就緒,可以安心去繼續該做的事了。」
「小時候家裡囤了非常多爸爸收集的東西,我也跟爸爸一樣,明顯有收集習癖,但在我房間裡,我會以自己的邏輯去收納或布置。」黃舜廷哂道,「現在成家了,我也是比較執著環境整齊的那個。偶爾朋友來家裡聚會結束,不管醉意多重或多疲累,我都會堅持清理完,甚至大半夜下樓丟垃圾,然後洗完澡,打理好自己才就寢。」
藝術的焦慮用藝術安撫
黃舜廷並非打一開始就矢志藝術家的。然而,緣著天賦,應著機遇,他與創作的相逢相繫卻又是那麼的順理成章。
哪個父母不望子女成龍鳳,黃舜廷的童年也不免俗地出沒各種才藝班。幼稚園時期便對畫畫熱情的他,跟著學畫的母親一同上課。只能用蠟筆塗鴉,很快就滿足不了他,當請求與大人一樣畫水彩未果,他氣嘟嘟地拿出態度,揚言拒絕繼續學畫畫,「那時我只覺得為什麼要限制我?」如今他當作一則趣軼談笑,卻也已顯露對熱愛的事物不妥協的端倪。
凡事只要起了頭,便不算遲。雖然畫畫始於興趣,中間也僅三不五時流連畫室,未曾投入體制的扎實訓練,但發奮圖強考取大學美術系之後,就像來到一道疊高的階梯前,黃舜廷才從一名純粹的創作者,慢慢跨上了藝術啟蒙的方向。
「我始終記得一位前輩說過,焦慮這件事,會伴隨藝術創作者一輩子。因為我們的收入、身分都不固定,說是彈性,其實就是生涯一直處在浮動的狀態。不受關注的時候,不斷努力找機會;被矚目了,就更埋頭追求精進,所以不論是自我期許或外界期待,那個焦慮是不會消失的。」十餘年前的忠告,黃舜廷迄今受用,「遇到瓶頸鬱悶時,我都會回想到那句話,然後反思:要放棄嗎?繼續做還有沒有意義?若有意義,那就是我的選擇,既是我的選擇,那我就必須跟那個焦慮共處。通常這樣繞一圈回來,揪扯的心情就會稍微釋放了。」
箴言雋永,但每每解脫黃舜廷於水深火熱的,或許畢竟是藝術這件事本身,「我經常是透過藝術讓思考持續滾動,保持推進,因此對我來說,藝術實踐就是一種思想行動,而藝術創作行為便也成為一個『自然而癒』的過程。」
信仰的神奇力量
滾石不生苔,如果藝術是一枚巨石,那麼黃舜廷就是推動它的薛西弗斯,不同的是,他往復的從不是同一條路徑。他推著它,去遭遇,去碰撞,去扣問內心所有的想像。
「我是一個充滿懷疑的人。」黃舜廷不諱言,「對許多事物我偏向以提問的方式面對。一直以來,我很多創作就是用不斷的質疑去思索所觀察到的現象。早期從藝術內在本質出發、再由藝術家身分切入,到現在針對藝術與本土信仰文化之間的關係著手⋯⋯那是一直發現問題、拋出問題的一個過程。所以我說自己是一個滿腹懷疑的人,很愛唱反調。」
按理,懷疑讓人遲疑,甚至停滯。然而黃舜廷卻挾著藝術,彼此牽引著前進。誠如他藉由藝術活躍思考,每一件被落實而誕生的作品,都帶領他抵達某個未曾預料的境地,經歷新鮮的人事物,繼而刺激、反饋他意識裡等待開墾的荒地。現成一例,如過去發展的《五橘宮》系列,起頭緣自「有錢」此一諧音的帶動,除了啟發了藝術、金橘與招財文化連結的契機,更讓他兩年內陸續尋訪踏察了全台五十多處財神廟。
藝術是一種信仰,就像人們信仰的神衹。而相信,讓人有所依憑,才有所堅持。「雖然現在討論信仰,我不是什麼虔誠信徒,但就像臨近考試、逢年過節要到廟裡拜拜,求個心安,或者稱不信鬼,晚上其實還是怕鬼——寧可信其有的心態那樣,我並不會澈底抗拒。」黃舜廷分享心得,「以前我認為任何問題都有對應的答案,但在藝術創作歷程中,我體認到事情沒有所謂的絕對。就像號稱發財樹的,它就是一株植物,不見得一定有招財效果,但因為被命名,賦予了某種寓意與形象,人們也就約定俗成,習以為常地接受了那其實未可知的神奇力量。」藝術不也如此?一旦接受作品傳遞的指涉,一切都確立,甚至不須一句辯證。
當我們選擇相信一件事,那麼無論荒誕或無稽,皆可成立。就像他先前在「BACK_Y 伊日後樂園」的展覽《上芳》中的「(空白)」系列,那一幅幅植物盆景肖像,即使刨乾挖淨吉祥納福、金銀元寶等意象飾件,徒剩輪廓,卻未損分毫其世俗印象裡,隱喻影射的精神與意涵,「那時有位朋友收藏了展覽中的一件小幅作品,他定義我的作品是當代招財繪畫。」植物、水果縱使剝除了形貌,其氣味仍能勾引直覺認知,然而當地域性、文化背景差異限制了語言和理解,諧音哏便喪失其意趣的溝通效力。於是,他將作品鏤空,交出詮釋權,目的除了讓觀者自行填空,同時也成全有所隔閡的人能無礙勾勒想法地解讀。
日常裡的藝術風景
藝術理所當然占據藝術家的每一天,但能不能盤據普羅大眾的日常呢?「我覺得藝術可以走入日常,但有門檻,就像一般的喝咖啡、品酒,也會有酸味、果香等等專業上的描述方式,最關鍵的還是感受性。作品使用的內容意象、符號語言,必須能夠與觀者交流對話,甚而在某些經驗上獲得共感,當人們可以讀懂、意會,才願意停留,靠近。我想這是讓藝術作品融入普通日常裡很重要的條件。」
關於藝術毫無違和嵌合生活的例證,黃舜廷很是興奮地提及德國從一九七七年起,十年一展的「敏斯特雕塑計畫展」(Skulptur Projekte Münster)。它既顛覆傳統藝術展演的印象,亦揭示了當代藝術形式的可能性。踏著自行車在整座城市穿梭,每一隅都有以展設的新舊作品構築而成,讓人停駐徘徊的美好風景。那一年,他與伴侶溜著滑板,且行且看,擲上整整一星期,任由感官沉浸於那迷人的時間與空間。「參展是邀請制的,好幾位藝術家連續幾屆不缺席,舊作沒撤,新作又添上來,這樣看似重複卻不原地踏步的作法,很有魅力,非常吸引我。」下一個十年將屆,他已許願再度重返。
藝術密密貼合著生活現場,雖不是隨意一蹴可及的輕易境界,黃舜廷卻曾以展覽「壞坏」(Set Bad)實現。那是疫起猖獗之年,於土星工作室學陶的他,與主理人彭奕軒在漫長的停頓中靈光一閃,蒐羅了各種在製作途中壞掉的陶坏為主角,「我們把壞陶陳列在低矮平台,讓所有人觸摸,感受創作者捏塑過程中的細微痕跡。陶瓷與生活經驗的關聯本就密切,所以展覽接觸到許多平常也許沒有逛展習慣的群眾,這在讓藝術存在於日常的此一層面上,是很成功的。」
彷彿是創作的果農
藝術之路,或許如魔戒的征途,荊棘險阻,遍是試煉。但黃舜廷偕創作為伴,步履未停。
黃舜廷在藝術中思考,而思考促使他探索。從最早的「畫虎蘭」衍變為以橘子為主體的五橘系列,諷喻到蓄意膚淺化,他好奇還構不構成藝術?若當代已無所謂原創,那他拿臺灣水果為對象,不停反覆的描繪,搭配置入各類題材元素,是不是還可能成就他的獨有標籤,高度辨識的個人風格?⋯⋯身為一名藝術家,黃舜廷清楚自己擁有許多支持的難得幸運,所以他一路上才能不徐不疾地,「有時最想要的,不一定在剛好的時間點發生,但只要持續前進,雖然慢一點,卻終於會到來。」
《五橘宮 沿革誌》完成出版,黃舜廷等於用藝術種出了一片明亮果園。「如果我的藝術創作是一座果園,我希望它是一面鏡子,可以映照出藝術與自身文化的狀態,同時也讓早已習以為常的平凡事物、生活慣習,在其中被揭顯,再次被審視與省思。」於是,翻開《有錢圖-當代招財逸品》、《林北山-五橘宮》、《永福五橘宮》等三階段創作記錄的作品集,我們也能一窺他在藝術實踐中如何觀察、體驗和驗證的軌跡。
黃舜廷 Huang Shun-ting
1990年出生於台灣台北。畢業於國立臺北藝術大學美術創作研究所繪畫組,現就讀於國立台南藝術大學藝術創作理論研究所博士班。創作形式主要為繪畫、裝置與複合媒材。過往作品多採用幽默、戲謔的表現手法,時常運用諧音/雙關語的命題重新編碼創造視覺圖像。近年創作則從消費文化、地方信仰、價值系統、世俗美學與個人慾望等角度切入,試著將彼此相互折疊,交織出屬於在地的文化景觀,並構築出一條回應藝術本質問題的思考路徑。作品曾多次獲得獎項與典藏。2022出版個人作品集《五橘宮 沿革誌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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