雜草茶記得土地的滄海桑田

A Better Day 5-6月封面人物」專訪
「雜草町Grassland」共同夥伴 林芝宇與賴瑋婷

文字/攝影:陳冠良

Intro

薄暖的三月天,日光藏在雲隙間,很害羞似的。在社區公園附近晃繞一圈,遇見被大片藤蕨爬滿的破落磚樓、幾株特別粗壯高大的老樹、杵在路邊話日常的鄰居,也邂逅了幾隻喵聲黏黏,親人的花貓。

近午的舊街,南北小吃、異國風味的食香鑊氣熱騰騰四溢。

折返「雜草町」,芝宇與夥伴瑋婷正分別裡外忙著灑掃澆水的例行事務。

日治時期建成的老房子,橫寬縱深,光潔平整的磨石子地,滑溜沁涼。

室內燈光全是暖色系,一罐罐透明玻璃瓶裡裝著曬乾的青草,有些是熬煮好的澄澈茶水。食帖、明信片、繪畫與帆布袋上手寫字體的親切感,與舊木門窗的樸實無華、榻榻米淡微的藺草香相映成趣,亦相互呼應。雖然門外市廛的喧囂,似一波波潮浪襲來,但一跨入這方空間,便彷彿穿越某種結界,讓人油然而生心曠神怡、什麼事都可以「待會兒再說」的閒逸安適之感。

一方風土一味茶

那不慌不忙,自外於塵世紛擾的氛圍,正像「雜草町」所追求的:慢下來,透過喝一杯茶感受身邊土地的變化。

「透過當代採集,採一鍋茶,除了藉由採草過程觀察、體會到土地發生什麼事、是否被污染,更想傳達的是在擁擠城市裡也可以跟大自然互動」

比如公園就可以不只是散步運動的地方。即便路邊一枝草也是大自然,給予更多空間讓小草生長,像是除草別濫用除草劑一口氣抹盡,有意識地保留瀕危物種,大自然就能更自由地在城市中展現它的力量。」像是補充說明,一旁紮著丸子頭的瑋婷接著芝宇的語尾:「城市的生物多樣性在人為破壞下消失太快,我們希望的是有各種植物和小生物一起居住的環境,相對平衡的生態系,而不是都以人與建設為主。」

而一杯雜草茶又如何教人體察土地的滄海桑田?

每一塊地,每一片土,都有自己身世的風雨,不同的際遇即組成不同的養分,長出來的雜草當然自成一格,各有各的脾性與樣貌。就像從冬天很冷的柏林帶回來的青草茶偏暖,位處亞熱帶的台灣則屬寒。「雜草茶就是土地孕育的配方。」正所謂「接地氣」,一個地方養一種性子的雜草口感,那口感紀錄了也沉澱了土地上深刻的變遷與記憶,比如生在香港的草都較澀苦,彷如其地多舛的命運;芝宇偏愛金門的松針、銀合歡等綜合起來深沉的、穩重的木質調,雖然都是草本植物,卻有很飽滿的香氣。

採草煮茶迄今,她們或工作或旅行地走過許多路,抵達第六十六號茶。因為以地域區分,所以每一款雜草茶的出現,既無法計畫也不需要計畫。雖然與每一種茶像是不期而遇,但或許根本命中注定。芝宇曾經驗過,「有時被邀請去採草,但到了才發現不適合,土地不健康,也沒有豐富的草相。」瑋婷詼諧地附和,「那些草看起來也不想被採。不要採不開心的草。」

我好奇任何雜草都適合煮在一起?「我們會挑選性味溫和的來配。」芝宇如是說,瑋婷則道,「但因為我們喜好的緣故,也會避開有苦味的。」

盤坐草蓆,聊著天,啜當季的青梅醋,噗隆隆的機車聲偶爾如洪濤灌入室內,而深長老屋的集音效果似穿堂風般,使其愈發震響。不禁揣想,是不是正因為特別貼近嘈亂,才反襯了店裡緩緩地、毫不追趕什麼的自在?就好像只有處在茫茫人海中才能真正意識到自身是怎樣的一種存在。

城市裡的樓中雜草園

「會落腳在這裡,就如同名字雜草町,因為雜草就是先驅植物,它會在較惡劣的環境生長出來,讓土地有基本生命力、保持水分,產生有機質……某種程度上,是滿孤獨的狀態,就像我們現在一樣。」芝宇打趣道。

不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莽勇,說是鬧中取靜又太過天真爛漫。到底,仍然如幼草籽般的隨風而流。落在廣大沃壤裡也好,掉在矮屋高樓間也罷,堅韌的雜草總能從任何狹縫中掙竄出頭,什麼樣的陌土都能生根成家。雜草的價值在此,意義也在此,無論如何,它都會以自己的本來面目找到安定的一席之地。

「雖然因為疫情暫時無法出國交流,但在這裡可以跟社區有更多接觸。如果想要做當代採集,還是需要一個採集地,不過那沒辦法憑一己之力,尤其都市裡寸土寸金,所以我們就要去找里長啦、社區發展單位啦,又或是像附近積極生態教育的小學有自己的水稻田……總之就是盡量嘗試找到合作對象。」芝宇和瑋婷將雜草町扎根在城市一隅,努力並期待未來在社區裡能有機會活化一塊荒地變綠地,邀請居民共同認養,以生活採集的方式去進一步認識在身邊周遭的雜草,並藉此傳遞與保留各地許多因為耆老凋零而漸漸佚失的、殊異的青草文化。

「同一塊地的草,管理方法不同,就會形成不一樣的風貌。」

芝宇指的是步上屋後一道窄仄石階梯,二樓那爿豁然開朗的露天中庭。

別人有空中花園不希罕,甚至有點俗氣嫌疑,而她們有一片既隱密又開放的「樓中雜草園」,那些個木瓜、龍葵、空心蓮子草……諸種識與不識的花草、野菜,婀娜純樸,各擁其姿,熱熱鬧鬧擠在一地。其間,遍布曬著幾籃大小不一的圓竹篩。「新鮮的草不一定有香氣,可是曬乾之後反而就有了。」我在想,若將這些草全部攪在一起煮,應該又是一鍋別無分號的茶款了吧。那看似燦然的生機,其實並沒有無微不至的照料待遇,有時她們結伴遠行,一趟就是好幾天,園裡的植物們只能好自為之。

「雜草有自己的個性,什麼時機長、怎麼長,都會有各自獨特的狀態。能適應這個環境條件的種類自然能存活。」深諳雜草的芝宇可是一丁點都不擔心。

芝宇以有限度的照拂,探索懸於半空的樓中雜草園,在這座城市裡能呈現怎樣一番光景。而那般的不羈絆不拘束,當然也不介意四面八方乘風而來,伴雨而降的「雜草旅客」了。

遲了大半個午後的陽光姍姍露臉,撒亮樓庭一角。芝宇打量著竹篩子,低吟了下,說想要讓它們再多曬曬太陽,先不收了。

如果「雜草町」是一塊處女地

雜,即多。而多,意味著豐富的可能性。就像雜草有數不盡的生命境遇,芝宇與夥伴瑋婷一路以來的歷程也恰如雜草般,本來天涯海角各一方,但自由的飄浪,恣意的流動之後,終聚一地,一起。

芝宇厭棄朝九晚五的上班族生活,不願生命只填滿黑白灰。從台東都蘭的自我放逐,到環島的務農換宿,她與雜草的緣分在宜蘭認得「土香」啟蒙,爾後在恆春遇見領入深山採草的青草藥師而成熟。她獨力成立「雜草稍慢」品牌,結合採集、煮茶與藝術創作,游牧似地從南到北,東邊西邊,到處播著惜土愛地的理念種子。至於習過茶道,亦了解摘茶、製茶工序的瑋婷與採草的機緣,最早大概要溯推到美國念大學時,因為偏僻小鎮的超市倒閉,所以常常與同學一起在住家附近的野地採野果野菜的那段時光了。回到台灣學中文的瑋婷,經由「空總當代文化實驗場」的專案工作與芝宇結識,一拍即合的兩人,持續合作,相輔相成地策劃、執行了許多案子,甚而展開了像是壯遊般,歐洲、秘魯、美國、香港、中國等地的世界採集之旅。

若最初的「雜草稍慢」是一種精神的確立,如今的「雜草町」無疑就是跟親手採草、低頭煮茶一樣的身體力行了。

「一開始透過藝術表現能造成的影響不大。藝術畢竟有距離感,尤其是當代藝術,就像去美術館看一場展覽,看完就完了,落實不了什麼。又好比一張畫,可以體覺內容強過只看表面功夫。青草文化或綠色生活的教育推廣必須緊貼日常、深入社區,而開了這間店,可以讓更多不同領域的人真正參與其中。」瑋婷有感而發內心在觀念與作法上的更迭轉變。

開一間舒服的店鋪也許不難,最大的挑戰是如何發揮土地力與連結靠近來的人。芝宇說生物的多元性,有賴於好的微生物菌相,土壤健康就能長出健康的花草蔬果,如此良善的循環,就是永續生活的核心。聽著,我心忖,如果把「雜草町」當作一塊處女地,那麼透過芝宇和瑋婷的推動而綴串起的人們,便是雜草町最好,且無可取代的「微生物菌」了。

Outro

向晚。街邊食攤亮起燈盞,掀蓋的湯鍋,白霧滾滾。

我們踏隨芝宇與瑋婷的足跡,在下班放課的人潮車陣間,散步採擷。

越過鬧街,穿過小巷,經過稍早逗留的公園,往捷運站的路上,三月末盛綻到蘼了的木棉,萎遍一地。沿途,芝宇挽著籐籃,邊揀採邊引介其名姓,而解下長髮的瑋婷像隻翩翩蝴蝶,飄近來又飛遠去。

一慢一快的兩個身影形成明顯對比。

看著芝宇浸淫在自己舒緩節奏裡,讓我想起屬於她的A Better Day:希望日子是自在的步調,就像飲一杯茶,撇開一切複雜思慮,不急迫、不匆忙,慢慢喝,沉淨感受。

這頭,芝宇剛採了常見的大花咸豐草,那端的瑋婷驚喜嚷著一戶人家的門前盆栽裡長著淡黃小花的黃鵪菜。

雜草町Grassland

落地生根在台北延三夜市裡的一幢老磚樓。由「雜草稍慢Weed Day」的採集藝術家林芝宇與夥伴賴瑋婷,於二〇二〇年末創立的藝文空間。希望從城市採集與煮一杯簡單深刻的雜草茶開始,鏈結人與大自然,創造與萬物共生、心靈豐富的永續生活。

FB雜草町Grassland雜草稍慢Weed Day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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