野草般的浪漫少年
專訪 台灣新生代男演員 胡智強 Hu Jhih Ciang
「我愛大自然,也很喜歡草原,因為只要一躺上去就好像擁有了大地,整個心靈都舒坦了。對我來說,自然而癒就是一種寬廣吧,寬廣的地方,寬廣的身心。」無怪乎,當胡智強依著拍照需求躺臥草地,那眼睛都快睜不開的怡然鬆弛神態,就像鑽進了每晚酣睡的蓬軟被窩似的。
文字、攝影|陳冠良
其實很浪漫
晴天預報,忘了告訴我們會有大軍般的雲團壓境。陽光乍隱,乍現,像在穿越一段又一段雲朵搭成的隧道。
沒有風,山徑寂寂,大概是連叢草也呆呆噤著聲。遠方稜線起伏,跌宕,近旁草坡廣坦,陡斜。這天,胡智強不是甫囊獲金馬獎最佳新人的演員,而是一個平凡的少年。這個少年漫遊山麓間,步伐時疾時緩,偶然跳躍如飛,一派悠然自若,彷彿就算是天高地闊,沒有雙腳抵達不了的地方。
「我愛大自然,也很喜歡草原,因為只要一躺上去就好像擁有了大地,整個心靈都舒坦了。對我來說,自然而癒就是一種寬廣吧,寬廣的地方,寬廣的身心。」無怪乎,當胡智強依著拍照需求躺臥草地,那眼睛都快睜不開的怡然鬆弛神態,就像鑽進了每晚酣睡的蓬軟被窩似的。
「小時候遇到不開心的事,我會一個人跑上樓頂的天台,躺著看天空,很浪漫的想像自己是一隻鳥,可以飛到視線最遠最遠的那個點。」雛鳥長大以後,益發渴望飛翔,「現在比想像再實際一些,我會在騎車時放開一隻手,當作翅膀,更有一種乘風的感覺。」可不是麼,他當然是嚮往遼闊的,既然像一隻鳥兒,又怎可能會甘囚於籠?
胡智強記得第一次到北藝大參加面試那日,大雨傾盆,途間遇逢校園裡臥憩的水牛,傘外滂沱,他興致一來,竟有些浪漫情懷地問了牠一句:你覺得我會考上嗎?水牛自然未置可否,懶懶抬望他一眼,便算了事,「我的同學跟老師都知道我真的有問牛!」儘管自詡浪漫,多麽羞恥,但他切切實實就是個血液裡潛伏浪漫基因的少年啊。
曬太陽,對於胡智強是療癒時刻,而雨天,是憂鬱藍調。但風水輪轉,世事易迭,人也沒有不在層層經歷中成長蜕變的。如今的他愈來愈能接受雨時淒迷,懂得去欣賞水滴墜撒紛落的模樣,一如他已不盡然是那個生在雲林的小孩。
不服輸的野草
就像較為人所熟知「接地氣」的角色般,曾經,他就是個愛作亂的小混混,大人口中啐斥的屁窒仔(phuì-that-á)。
從小對課本興趣缺缺,避之唯恐不及。成績差,夾縫在一群念書念得呱呱叫的同儕之間,調皮搗蛋,甚至惹事生非於是成了胡智強討關注的伎倆。他印象深刻有次跟幾個一起混的同學,為了想試試學校側門的停車場柵欄可以承重多少,便像猴崽似的,一個一個去「吊單槓」,到第四個都沒事,文風不動,但第五個才掛上去就「啪」的一響,應聲斷掉了!猴子們肇事逃逸,雖不是當場遭逮的現行犯,卻還是在監視器的電眼下無所遁形,東窗事發。
「雖然是大家一起討論決定的行為,可是到了訓導處裡卻沒有一個人敢承認,當時在懵然覺得要『更帥』一點的心理驅使下,我自首帶頭主謀。本來以為大家會被我的義氣感動而相挺,結果沒有,賠錢的只我一個。」縱使失望,爾後碰上任何麻煩,胡智強仍願意是那個挺身而出,肝膽相照的人。久而久之,他成了大家馬首是瞻的孩子王,凡事的指標,「雖然是反指標!」他縱聲豪邁笑道。
無法透過學業被認可,自我價值無以確立的胡智強,就像是沒有自信的野草。但即便是不惹眼的小草,天生也有不容小覷,堅韌的生命力,沛然的能量。跳起舞的胡智強,耀眼奪目,比賽屢創佳績。當然也不乏功課優異的同學一起跳舞,但對他們是閒暇的解壓消遣,不同於他幾乎是生命的全部意義,「書念得淒慘落魄,跳舞就變成建立信心,證明自己的方式。所以有一直跳下去的想法與堅持,不過憑藉的還是一種不服輸吧。」
一心不服輸的胡智強,本以為跳舞該是此生唯一的依歸,發光發熱的方向。但機緣就像顆彩蛋,在正片之後,串接往另一部情節徹底迥異的電影。若不是高三的某日早晨,他打開電腦,查詢報考跳舞學校的關鍵字,便不會獲悉北藝大電影系招生面試資訊,如今也就沒有坐在我們面前的演員胡智強了。
穿上每一件不同的外套
有些人生兩點一線,有些則峰迴路轉。很難說胡智強的道途算不算曲折,但負笈北上念大學,肯定是他生命中轉過的莫大一個彎。
且不論考取國立大學對胡智強而言,有多麽的不可思議,但投身表演課程,確是讓他脫胎換骨般,活出了,或者該說察覺了全新的自己。
「小時候雖頑皮愛玩,但也逐漸為了迎合別人的認同而盡力去避免牴觸。接觸表演以後,才意識到那是一種封閉,不去承認屬於自己真實的一部分。表演課本質上就是認識自己。那讓我開始正視,逐一了解內在各個面向、各種情感,然後在過程中慢慢與自己的矛盾和解。」他有感而發,「其實不單演員,任何人都很適合去上表演課。人本來都是在不同生命階段與際遇裡發現不同的自己,如果不辨認出、不懂得那些自己,又怎麼以最真誠的樣貌去面對別人?」
「我性格算是非常火爆的,很剛強,一開始上課,我是完全哭不出來的那種,大概就是覺得要很硬很強才是『男生的樣子』的那種心態導致的。但後來我明白了那不過是在掩蓋軟弱,甚至悲傷,以為武裝得好就不會受傷,其實剛好完全相反。」侃侃而談的胡智強已不執著於那顯然「觀念偏差」的形象了。
與其說「表演」是胡智強生命的一道分水嶺,不如說,透過表演,他持續在發掘自身還有無限可能的精彩之處。
「如果可以,我真的希望能演到生命最後一刻。」像是祈願,聽來卻更近乎決心,「我還滿期待看見三十、四十、五十歲甚至到七老八十,還在表演的我是怎樣的一種樣子?」胡智強自承一次只能投入一個角色,無法軋戲,因為一個角色就是一段飽滿而完整的經歷,他全心全意的「承擔」之餘,也享受將它創作出來的過程。
演戲的人,多數拮据,打工餬口,為生活奔波的種種辛勞勢所難免,但胡智強並不抱持致富,享擁名利的念想,又怎會有所動搖?「一個角色就像一件外套,當演員就是去穿上不同的外套。當外套脫掉了,我一樣是個普通人,沒有比較特別。」演員只是一個身分,他是這樣實實在在地看待,且義無反顧的愛著每一件有機會穿上身的外套。
或者,當胡智強成為演員的那一刻起,「演員」便是他命中注定,終身不悔的角色。摸索角色的輪廓,進入其核心,難度總是最高的。畢竟,就像人不是平面的,過猶不及,恰如其分,收放拿捏,成敗皆在多一絲或少一毫之間。而他以為演員與角色是一種相互競逐的關係,有時你追我跑,或相反,偶爾肩抵肩並行,過程中因著彼此的探索砥礪而立體,而豐富,而火花。
小虎
原只是生於偏鄉的剛毅小草,來到陌生大城市的花花世界,在表演的雨露灌溉下,觸動並發揮了本就存在身體裡不屈撓的適應力。
然而,向來不認輸,不輕易妥協的胡智強也並非沒有遭遇艱鉅挑戰。
「我不是第一步就當了演員。在學校時大家輪流待過不同領域,製片、美術 ⋯⋯ 什麼組別都要涉獵,每個人也都認為自己的專業區塊最重要,但實際上的目的是要我們學習什麼叫做團隊精神。電影是基立於彼此相互尊重,個人必須放低。」胡智強曾說拍電影是一件很偉大的事情,而這話表面下另有一番鏡像意涵,「當接演的片子,規模愈來愈大,耗費的時間愈來愈長,我反而自覺渺小,喪失信心,嚴重懷疑起自己的能力。」
令胡智強嶄露頭角的金馬獎最佳劇情片《一家子兒咕咕叫》,即為一樁他如何從懵懵懂懂,到不停給鏡頭好多、更多意念情緒,血淋淋的案例。
「在高雄拍攝期間,我每天都在哭。」胡智強絲毫不隱諱其壓力之大,「我真的是怕我會毀掉別人的心血作品。」他背不住劇本對白,那就比別人多花幾倍時間反覆練習,邏輯連貫起來也就記住了。但當初的《一家子兒咕咕叫》卻是整體劇情的理解、小虎的人物設定,若非導演與表演指導老師親自一遍又一遍,不厭其煩,抽絲剝繭的敘述、建構與引導,彼時焦慮惶恐的潸然,也不會換來金馬舞台上激動喜悅的淚水。
抖擻起渾身與生俱來,野草般的活力,胡智強知道只有拚下去一途,「因為已經跨出第一步,我被選擇了,也被所有人相信著,再怎麼崩潰,我都只能咬著牙衝撞下去。到很後期快殺青了,我才擺脫那個被困住的狀態。」事過境遷,他已能笑談那段煎熬的日子,「每晚收工,我都會到片場附近的居酒屋拼命一直吃一直吃來舒壓,好像就是所謂的食療吧!」他嚎笑兩聲,接著說,「那時的緊張,應該是我把從拍短片轉拍長片這件事放太大了。說到底,演員拍戲就是把角色的生命歷程好好走過一趟,短片長片,其實都是一樣的。」
在旁眾的支援,自我鞭策的毅力中,胡智強最終克服了脫離舒適圈的忐忑,消弭盲目質疑,戰勝對未知的恐懼,成就了有血有肉的孤兒小虎。
榮耀之後
也許曾經迷惘,微不足道,但行至今時今日,胡智強既滿足亦滿懷感恩環繞著他的一切。
除了身邊親近的室友、好弟兄、家人與所有合作的夥伴們,無條件的支持鼓舞外,心靈找到了信仰的歸屬,更讓胡智強像是塵埃落定沃土裡的草籽,在有所依持的日子裡,在禱告的安寧慰藉裡,脾氣被柔軟了,脆弱被包容了,挫折被原諒了,對未來也愈加確定了。
在金穗獎、金馬獎連袂接踵而至的一年裡,胡智強警覺了一點「膨脹心理」的跡象。所幸無縫接軌的兵役形成了緩衝效果,幾個月的軍中生活,將他從漩渦中拉開一段適當距離,讓他看清楚了那些加諸身上的榮耀或許不是僥倖,但其實多麽幸運。
退伍後,胡智強雖然不著急於爭取演出機會,但這個謙遜的浪漫少年,無庸置疑,真正是一顆值得期待的星星。
胡智強 Hu Jhih Ciang
台灣男演員,雲林縣出生,畢業自國立臺北藝術大學。2022 年首先憑畢業製作短片《龔囝》獲得金穗獎最佳演員獎,隨後獲選為台北電影節非常新人。同年,以電影《一家子兒咕咕叫》榮獲第 59 屆金馬獎最佳新演員獎與入圍最佳男配角獎。
Facebook / 胡智強 Hu Jhih Ciang Instagram / @huzhiciang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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